第 20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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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0 章
【1916年6月26日。
我又活了一天。
但我寧願自己死了。
今天，我的機槍殺死了對面十個德國兵。十個人，十顆腦袋，好像西瓜一樣，被我的機槍一掃，迸出鮮紅的腦漿，死了。
格蘭特上士誇讚我英勇殺敵，為國立功，而我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。
我現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劊子手。像我這樣的人，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。
我的手從前用來彈鋼琴，用來寫樂譜，現在卻用來開機槍，用來收割人命。
將來我下了戰場，還能用我這雙沾滿鮮血的手彈琴嗎？
不能。
我不希望自己活著離開戰場。
對我這種罪人來說，死在戰場上是最好的歸宿。
上帝保佑，讓我死了吧，死在索姆河這個地獄，這是我最好的歸宿。】
伊麗莎白撫摸著這行字，猶如撫摸著愛德華仍未死去的心。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溢出，打在日記本上，打濕最後一行字。
她趕緊放下日記本，手掌抵住膝蓋，無聲地流淚。
不管看過多少次，愛德華的日記本總能突破她的心房。
她記得上戰場前的愛德華，他那麽善良，善良到從來不跟任何人說一句惡語，因為擔心惡語會傷害別人；他那麽熱愛生命，連一只螞蟻也不願意踩死，連正常吃肉前都要祈禱上帝寬恕他的罪過；他對未來有那麽多憧憬，期待著和妻子瑪麗生一個孩子，期待著成為世界知名的鋼琴家，期待著得到世人的鮮花和掌聲。那麽好的愛德華，竟然被戰爭逼成一個劊子手，在他生命的盡頭，他竟然熱切得期望自己死去，甚至認為這是他最好的歸宿。
早知有今日，早知有今日，她當初就算撒潑打滾，就算用自己的命來要挾，也不該讓家裏的男人上戰場，為政府打一場沒有意義，最終也沒有贏家的戰爭。
他們國家是為了什麽和同盟國開戰？因為奧匈帝國的王儲被塞爾維亞人殺了，因為德國人和奧匈帝國聯手要打法國和俄國，因為德國人要打比利時？
可這和英國有什麽相幹？
這和她的家人又有什麽相幹？
一場讓她至今弄不清緣由的大戰，奪走了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的性命，讓她的母親心碎而死，她的丈夫活著離開戰場，卻沒能擺脫戰爭的陰魂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用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她支持自己的國家打了四年大戰，換來了什麽呢？家人死亡，家庭破碎，留下她一個人在世上孤苦無依？
她的國家堅持打了四年大戰，又換來了什麽呢？90萬人死亡，戰爭寡婦和孤兒遍布全國，退伍傷殘軍人乞討度日，國家財政陷入窘迫，百業蕭條，遍地哀鴻？
早知如此，為什麽要開啟這場大戰？開啟了這場大戰，埋葬了那麽多人的性命，為的是什麽？到底為的是什麽！
伊麗莎白腦中忽然冒出大段大段的文字，文字像泉水一樣迸發出來，讓她手癢極了。她馬上找來紙筆，提筆寫下腦海裏湧出的文字。
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，不是她在寫這些文字，而是這些文字透過她的手落在紙上。
【瑪格麗特全家人都死了。】
她寫下第一句話。
*
晚飯後，湯米主動找上安娜。
他想不通伊麗莎白傍晚為什麽突然哭，他只知道伊麗莎白哭得他心亂，他要解決這個讓他心亂的問題。
猜女人的心思不是他的長項，猜伊麗莎白的心思更不是。
所以他找了個專家。
安娜一點也不想和湯米討論伊麗莎白的任何事。她不想讓湯米當她的姐夫，也不想讓自己成為湯米追求伊麗莎白的助力。
她找了個不經心的借口：“媽媽在找我。”擡腳就想走。
湯米只用一句話就讓她停下離開的腳步：“伊麗莎白哭了。”
安娜猶豫片刻，最後對伊麗莎白的關心還是勝過對湯米的忌憚，她問：“什麽時候的事？”
湯米：“今天傍晚，我送伊麗莎白回家路上。”
安娜：“當時的情況是怎麽樣的？你詳細說說。”
湯米用平實的言詞說出具體細節。
安娜聽得惱火：“你大庭廣眾之下、不經莉莉同意、擅自抱住莉莉？”
湯米面無表情：“這不是重點，重點是伊麗莎白莫名其妙哭了。”
安娜：“你當著整條街所有人的面對莉莉動手動腳，你還好意思說莉莉是‘莫名其妙’哭？！你以為莉莉是你那些用來解決生理需求的表子，是個男人都能張開雙腿？你當莉莉是什麽人！”
安娜實在是氣極了，說了好些粗俗的話，話剛出口，她又覺得自己拿伊麗莎白和那些妓|女相比是在侮辱伊麗莎白。
湯米聽得無名火起：“我只說一次，我從沒有把伊麗莎白當成那種女人，你也不要把她和那種女人相提並論。”
安娜氣勢弱了些：“說的好聽，你還不是想親莉莉就親，想抱她就抱，根本不問她的意見。莉莉怎麽可能不生氣？”
湯米：“你是說因為我抱了她，所以她當場哭得跟死了爹一樣？”
這話他不信。上次他不問伊麗莎白同意就親了她，她只是生氣而已，眼淚都沒有掉一顆，沒有理由他這次只是抱一下她就哭的那麽厲害。
安娜沈默片刻，搖頭：“不會。莉莉不是那種被人輕薄就哭的人，她沒那麽脆弱。”
不過湯米的說法讓她想到一個可能，只是她還不確定。
“我回頭問問看。如果真是你惹哭莉莉，我不會輕易放過你。”安娜留下一句空洞的威脅，離開這個充滿煙味、沒有一朵花的後花園。
*
第二天正好周日，安娜工作的學校放假，伊麗莎白也休息在家。
——是的，伊麗莎白每周日固定休息，工作日的上班時間也是固定的朝九晚五，工作內容還輕松得不可思議，簡直對不起她領的豐厚薪水。
這麽甜美的糖衣炮彈，甜美得即便伊麗莎白知道裏面有炮彈，也忍不住先舔掉外層的糖衣。
安娜帶著自制蛋糕敲開伊麗莎白的家門。
伊麗莎白感覺自己越活越回去了，明明是姐姐，居然要妹妹反過來擔心自己，照顧自己。
挫敗感充斥著伊麗莎白的心。
但她還是對很久不曾上門的安娜露出笑容：“格雷老師大駕光臨，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。”糟糕，說出來好像有點酸。
雖說把安娜推開，讓安娜盡快融入謝爾比家是伊麗莎白自己做的決定，但這並不代表她就很高興見到安娜真的把自己忘在腦後。
她就是這麽矛盾的一個人。
伊麗莎白難為情地摸摸鼻子。
安娜自小和伊麗莎白一起長大，當初聽出伊麗莎白話裏隱含的不滿，她一個熊抱牢牢抱住伊麗莎白，親一口她白裏透紅的臉蛋：“莉莉別生氣，我天天都很想你的。”
說話甜得跟喝了蜂蜜一樣。
伊麗莎白輕輕哼一聲：“你就會哄我。”心情還是控制不住地變得輕快。
安娜親一下姐姐微笑時右邊臉頰漾起的梨渦：“我說的可是真心話，莉莉你懷疑我，我會傷心的。”
伊麗莎白推開親自己親個不停的安娜：“好了好了，我信你。”
姐妹倆胡鬧了一陣子，安娜才拿來自己親手做的巧克力熔巖蛋糕，讓伊麗莎白嘗嘗自己的手藝。
餐刀一切，蛋糕中心的巧克力像熔巖流向大地一樣流向餐盤，正是這款蛋糕的名字來源。這是伊麗莎白之前學作巧克力蛋糕時意外創造出的新菜式，不過做起來比較覆雜，成功率也不高，蛋糕中間的巧克力能不能流心要看運氣。
伊麗莎白頗為意外：“你媽媽教你的？”
安娜搖頭：“你教我的。”看伊麗莎白疑惑，她展開解釋，“之前你給我媽媽寫了很多菜譜，裏面就有這款蛋糕的做法，我看著你的菜譜學的。”
為了安娜的味蕾著想，伊麗莎白在搬家後不久給波莉寫了一堆菜譜，詳細記錄了安娜愛吃的菜式和甜品的做法配方。從上回她去謝爾比家做客的情況來看，波莉學的不錯。
伊麗莎白難得享受妹妹的服務，對安娜的手藝讚不絕口。
安娜挖一口蛋糕流心，狀似不經意地問：“對了，你在加裏森上班滿一個禮拜了，感覺怎麽樣？湯米有沒有欺負你？”
伊麗莎白抿唇笑：“挺好的，同事很友善，工作內容也很輕松，我能應付得來。”
安娜補刀：“但湯米欺負你。”
伊麗莎白笑容凝固，而後又變得柔軟，“也不能說欺負，他只是經常過來看我工作，跟我說他工作上的一些事，對我有一點打擾，但是還好。”她可以忍受。只要湯米不對自己作出實質性的舉動，她可以忍。
在加裏森酒吧這份工作之前，她去附近的雜貨店幫售貨員頂過班，從早上八點一直忙到晚上九點，忍受顧客對自己的目光或是言語上的調戲，還有店鋪老板在一邊用不軌的視線看著她，要受這麽多的委屈，收入卻只有少得可憐的一天2先令。
而且下班回家之後，她根本什麽都不想做，只想上床睡覺，根本沒辦法兼顧她的寫作。
相比之下，在加裏森做簿記員真的好太多，上班時間不長，工作不累，而且收入比售貨員高出太多，也不影響她下班時間在家寫稿子。
當然，她知道自己能得到這份工作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她和謝爾比家的特殊關系。
可能，大概，還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為湯米對自己的心思。
但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工作呢？一份工作能滿足她現階段的物質需求，還能讓她存點錢就很好了。
安娜：“可萬一湯米對你動手呢？”
伊麗莎白眨眨眼：“我有辦法應付。他在這方面還不算很過分。”至少比她去代班的第一天就摸她腰的雜貨店老板好。
安娜：“能有什麽辦法？你又打不過他。”
伊麗莎白：“湯米很不會應對女人的眼淚，我哭一下就好了。”她的眼淚對爸爸、對查爾斯、對愛德華還有亨利都很有用，現在又多了一個湯米。
安娜：“眼淚也分人的，不是誰哭都有用。”
她仔細看了看，確定莉莉臉上沒有半分勉強。她的確沒有因為湯米的放浪而生氣或是傷心，那是為什麽呢？
她的眼珠子滴溜轉，從茶幾上擺著的兩杯白開水，到伊麗莎白只用布條綁住的頭發和普通棉布做成的藍色連衣裙，再到沙發後的書桌上插著一朵小雛菊的水瓶，這間小公寓裏的一切都收入她的眼底。
安娜的目光定格在書桌上那本封皮被燒焦的棕色日記本上。
“這就是愛德華的日記本？”她拿起那本日記。
伊麗莎白臉上的梨渦消失：“是。”
安娜看到了日記本上明顯的被水打濕後變幹的痕跡，那是伊麗莎白的眼淚。
日記本旁是一沓寫滿字的稿紙，字跡淩亂潦草，紙面塗塗改改，看得人眼暈。
安娜拿起那沓稿紙：“這是你的新小說？”
伊麗莎白有些赧然，“是。這只是初稿，沒謄寫過的，你先別看。”
她伸手想拿回那沓稿紙，安娜卻擋住她的手，認真分辨那些潦草的花體字。
伊麗莎白忐忑地等待安娜的評價。
安娜很快看完，並且給出評價：“寫得很好。”
笑容重新回到伊麗莎白臉上：“真的？你喜歡？”她覺得自己寫得挺好，但她自己的評價不夠客觀。
誰知安娜搖頭：“我不喜歡。”伊麗莎白的淺笑凝固。
安娜接著說：“它讓我很心酸，很難過，讓我想到我們家的事，這些文字打動了我。你寫得很好。”
伊麗莎白這才安心地笑出來：“你喜歡就好。”
雖然安娜的評價也不見得有多客觀，但總比她自己的好嘛。
安娜又問：“想好小說叫什麽名字了嗎？”
伊麗莎白點頭：“《戰後》。”
安娜：“這個名字很合適。你投稿了嗎？”
伊麗莎白：“還沒，我才剛開始寫呢，投稿至少要有五萬字的存稿才行。”
但是，她看到希望了。
安娜終於從伊麗莎白的臉上見到久違的憧憬，她掐一把對方豐盈的臉蛋，換來對方報覆性的回掐。
這對姐妹又開始新一輪胡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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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1916年6月26日。
我又活了一天。
但我寧願自己死了。
今天，我的機槍殺死了對面十個德國兵。十個人，十顆腦袋，好像西瓜一樣，被我的機槍一掃，迸出鮮紅的腦漿，死了。
格蘭特上士誇讚我英勇殺敵，為國立功，而我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。
我現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劊子手。像我這樣的人，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。
我的手從前用來彈鋼琴，用來寫樂譜，現在卻用來開機槍，用來收割人命。
將來我下了戰場，還能用我這雙沾滿鮮血的手彈琴嗎？
不能。
我不希望自己活著離開戰場。
對我這種罪人來說，死在戰場上是最好的歸宿。
上帝保佑，讓我死了吧，死在索姆河這個地獄，這是我最好的歸宿。】
伊麗莎白撫摸著這行字，猶如撫摸著愛德華仍未死去的心。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溢出，打在日記本上，打濕最後一行字。
她趕緊放下日記本，手掌抵住膝蓋，無聲地流淚。
不管看過多少次，愛德華的日記本總能突破她的心房。
她記得上戰場前的愛德華，他那麽善良，善良到從來不跟任何人說一句惡語，因為擔心惡語會傷害別人；他那麽熱愛生命，連一只螞蟻也不願意踩死，連正常吃肉前都要祈禱上帝寬恕他的罪過；他對未來有那麽多憧憬，期待著和妻子瑪麗生一個孩子，期待著成為世界知名的鋼琴家，期待著得到世人的鮮花和掌聲。那麽好的愛德華，竟然被戰爭逼成一個劊子手，在他生命的盡頭，他竟然熱切得期望自己死去，甚至認為這是他最好的歸宿。
早知有今日，早知有今日，她當初就算撒潑打滾，就算用自己的命來要挾，也不該讓家裏的男人上戰場，為政府打一場沒有意義，最終也沒有贏家的戰爭。
他們國家是為了什麽和同盟國開戰？因為奧匈帝國的王儲被塞爾維亞人殺了，因為德國人和奧匈帝國聯手要打法國和俄國，因為德國人要打比利時？
可這和英國有什麽相幹？
這和她的家人又有什麽相幹？
一場讓她至今弄不清緣由的大戰，奪走了她的父親和兩個哥哥的性命，讓她的母親心碎而死，她的丈夫活著離開戰場，卻沒能擺脫戰爭的陰魂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用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她支持自己的國家打了四年大戰，換來了什麽呢？家人死亡，家庭破碎，留下她一個人在世上孤苦無依？
她的國家堅持打了四年大戰，又換來了什麽呢？90萬人死亡，戰爭寡婦和孤兒遍布全國，退伍傷殘軍人乞討度日，國家財政陷入窘迫，百業蕭條，遍地哀鴻？
早知如此，為什麽要開啟這場大戰？開啟了這場大戰，埋葬了那麽多人的性命，為的是什麽？到底為的是什麽！
伊麗莎白腦中忽然冒出大段大段的文字，文字像泉水一樣迸發出來，讓她手癢極了。她馬上找來紙筆，提筆寫下腦海裏湧出的文字。
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，不是她在寫這些文字，而是這些文字透過她的手落在紙上。
【瑪格麗特全家人都死了。】
她寫下第一句話。
*
晚飯後，湯米主動找上安娜。
他想不通伊麗莎白傍晚為什麽突然哭，他只知道伊麗莎白哭得他心亂，他要解決這個讓他心亂的問題。
猜女人的心思不是他的長項，猜伊麗莎白的心思更不是。
所以他找了個專家。
安娜一點也不想和湯米討論伊麗莎白的任何事。她不想讓湯米當她的姐夫，也不想讓自己成為湯米追求伊麗莎白的助力。
她找了個不經心的借口：“媽媽在找我。”擡腳就想走。
湯米只用一句話就讓她停下離開的腳步：“伊麗莎白哭了。”
安娜猶豫片刻，最後對伊麗莎白的關心還是勝過對湯米的忌憚，她問：“什麽時候的事？”
湯米：“今天傍晚，我送伊麗莎白回家路上。”
安娜：“當時的情況是怎麽樣的？你詳細說說。”
湯米用平實的言詞說出具體細節。
安娜聽得惱火：“你大庭廣眾之下、不經莉莉同意、擅自抱住莉莉？”
湯米面無表情：“這不是重點，重點是伊麗莎白莫名其妙哭了。”
安娜：“你當著整條街所有人的面對莉莉動手動腳，你還好意思說莉莉是‘莫名其妙’哭？！你以為莉莉是你那些用來解決生理需求的表子，是個男人都能張開雙腿？你當莉莉是什麽人！”
安娜實在是氣極了，說了好些粗俗的話，話剛出口，她又覺得自己拿伊麗莎白和那些妓|女相比是在侮辱伊麗莎白。
湯米聽得無名火起：“我只說一次，我從沒有把伊麗莎白當成那種女人，你也不要把她和那種女人相提並論。”
安娜氣勢弱了些：“說的好聽，你還不是想親莉莉就親，想抱她就抱，根本不問她的意見。莉莉怎麽可能不生氣？”
湯米：“你是說因為我抱了她，所以她當場哭得跟死了爹一樣？”
這話他不信。上次他不問伊麗莎白同意就親了她，她只是生氣而已，眼淚都沒有掉一顆，沒有理由他這次只是抱一下她就哭的那麽厲害。
安娜沈默片刻，搖頭：“不會。莉莉不是那種被人輕薄就哭的人，她沒那麽脆弱。”
不過湯米的說法讓她想到一個可能，只是她還不確定。
“我回頭問問看。如果真是你惹哭莉莉，我不會輕易放過你。”安娜留下一句空洞的威脅，離開這個充滿煙味、沒有一朵花的後花園。
*
第二天正好周日，安娜工作的學校放假，伊麗莎白也休息在家。
——是的，伊麗莎白每周日固定休息，工作日的上班時間也是固定的朝九晚五，工作內容還輕松得不可思議，簡直對不起她領的豐厚薪水。
這麽甜美的糖衣炮彈，甜美得即便伊麗莎白知道裏面有炮彈，也忍不住先舔掉外層的糖衣。
安娜帶著自制蛋糕敲開伊麗莎白的家門。
伊麗莎白感覺自己越活越回去了，明明是姐姐，居然要妹妹反過來擔心自己，照顧自己。
挫敗感充斥著伊麗莎白的心。
但她還是對很久不曾上門的安娜露出笑容：“格雷老師大駕光臨，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。”糟糕，說出來好像有點酸。
雖說把安娜推開，讓安娜盡快融入謝爾比家是伊麗莎白自己做的決定，但這並不代表她就很高興見到安娜真的把自己忘在腦後。
她就是這麽矛盾的一個人。
伊麗莎白難為情地摸摸鼻子。
安娜自小和伊麗莎白一起長大，當初聽出伊麗莎白話裏隱含的不滿，她一個熊抱牢牢抱住伊麗莎白，親一口她白裏透紅的臉蛋：“莉莉別生氣，我天天都很想你的。”
說話甜得跟喝了蜂蜜一樣。
伊麗莎白輕輕哼一聲：“你就會哄我。”心情還是控制不住地變得輕快。
安娜親一下姐姐微笑時右邊臉頰漾起的梨渦：“我說的可是真心話，莉莉你懷疑我，我會傷心的。”
伊麗莎白推開親自己親個不停的安娜：“好了好了，我信你。”
姐妹倆胡鬧了一陣子，安娜才拿來自己親手做的巧克力熔巖蛋糕，讓伊麗莎白嘗嘗自己的手藝。
餐刀一切，蛋糕中心的巧克力像熔巖流向大地一樣流向餐盤，正是這款蛋糕的名字來源。這是伊麗莎白之前學作巧克力蛋糕時意外創造出的新菜式，不過做起來比較覆雜，成功率也不高，蛋糕中間的巧克力能不能流心要看運氣。
伊麗莎白頗為意外：“你媽媽教你的？”
安娜搖頭：“你教我的。”看伊麗莎白疑惑，她展開解釋，“之前你給我媽媽寫了很多菜譜，裏面就有這款蛋糕的做法，我看著你的菜譜學的。”
為了安娜的味蕾著想，伊麗莎白在搬家後不久給波莉寫了一堆菜譜，詳細記錄了安娜愛吃的菜式和甜品的做法配方。從上回她去謝爾比家做客的情況來看，波莉學的不錯。
伊麗莎白難得享受妹妹的服務，對安娜的手藝讚不絕口。
安娜挖一口蛋糕流心，狀似不經意地問：“對了，你在加裏森上班滿一個禮拜了，感覺怎麽樣？湯米有沒有欺負你？”
伊麗莎白抿唇笑：“挺好的，同事很友善，工作內容也很輕松，我能應付得來。”
安娜補刀：“但湯米欺負你。”
伊麗莎白笑容凝固，而後又變得柔軟，“也不能說欺負，他只是經常過來看我工作，跟我說他工作上的一些事，對我有一點打擾，但是還好。”她可以忍受。只要湯米不對自己作出實質性的舉動，她可以忍。
在加裏森酒吧這份工作之前，她去附近的雜貨店幫售貨員頂過班，從早上八點一直忙到晚上九點，忍受顧客對自己的目光或是言語上的調戲，還有店鋪老板在一邊用不軌的視線看著她，要受這麽多的委屈，收入卻只有少得可憐的一天2先令。
而且下班回家之後，她根本什麽都不想做，只想上床睡覺，根本沒辦法兼顧她的寫作。
相比之下，在加裏森做簿記員真的好太多，上班時間不長，工作不累，而且收入比售貨員高出太多，也不影響她下班時間在家寫稿子。
當然，她知道自己能得到這份工作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她和謝爾比家的特殊關系。
可能，大概，還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為湯米對自己的心思。
但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工作呢？一份工作能滿足她現階段的物質需求，還能讓她存點錢就很好了。
安娜：“可萬一湯米對你動手呢？”
伊麗莎白眨眨眼：“我有辦法應付。他在這方面還不算很過分。”至少比她去代班的第一天就摸她腰的雜貨店老板好。
安娜：“能有什麽辦法？你又打不過他。”
伊麗莎白：“湯米很不會應對女人的眼淚，我哭一下就好了。”她的眼淚對爸爸、對查爾斯、對愛德華還有亨利都很有用，現在又多了一個湯米。
安娜：“眼淚也分人的，不是誰哭都有用。”
她仔細看了看，確定莉莉臉上沒有半分勉強。她的確沒有因為湯米的放浪而生氣或是傷心，那是為什麽呢？
她的眼珠子滴溜轉，從茶幾上擺著的兩杯白開水，到伊麗莎白只用布條綁住的頭發和普通棉布做成的藍色連衣裙，再到沙發後的書桌上插著一朵小雛菊的水瓶，這間小公寓裏的一切都收入她的眼底。
安娜的目光定格在書桌上那本封皮被燒焦的棕色日記本上。
“這就是愛德華的日記本？”她拿起那本日記。
伊麗莎白臉上的梨渦消失：“是。”
安娜看到了日記本上明顯的被水打濕後變幹的痕跡，那是伊麗莎白的眼淚。
日記本旁是一沓寫滿字的稿紙，字跡淩亂潦草，紙面塗塗改改，看得人眼暈。
安娜拿起那沓稿紙：“這是你的新小說？”
伊麗莎白有些赧然，“是。這只是初稿，沒謄寫過的，你先別看。”
她伸手想拿回那沓稿紙，安娜卻擋住她的手，認真分辨那些潦草的花體字。
伊麗莎白忐忑地等待安娜的評價。
安娜很快看完，並且給出評價：“寫得很好。”
笑容重新回到伊麗莎白臉上：“真的？你喜歡？”她覺得自己寫得挺好，但她自己的評價不夠客觀。
誰知安娜搖頭：“我不喜歡。”伊麗莎白的淺笑凝固。
安娜接著說：“它讓我很心酸，很難過，讓我想到我們家的事，這些文字打動了我。你寫得很好。”
伊麗莎白這才安心地笑出來：“你喜歡就好。”
雖然安娜的評價也不見得有多客觀，但總比她自己的好嘛。
安娜又問：“想好小說叫什麽名字了嗎？”
伊麗莎白點頭：“《戰後》。”
安娜：“這個名字很合適。你投稿了嗎？”
伊麗莎白：“還沒，我才剛開始寫呢，投稿至少要有五萬字的存稿才行。”
但是，她看到希望了。
安娜終於從伊麗莎白的臉上見到久違的憧憬，她掐一把對方豐盈的臉蛋，換來對方報覆性的回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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